靳哥哥的小太阳是个小羊驼

地平线下 12

helene:

一个低潮的,即将倾颓的中国


清和润夏:



12




 




明楼和明诚并排躺着,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轻声聊天。




“大哥,法国什么样儿?”




“挺好的。”




“好敷衍。”




“想到法国看看吗?”




明诚沉默。许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出去看看。离开上海,离开中国。”




明楼笑:“是该出去看看。为什么选法国呢?”




“大哥当初为什么选法国?”




明楼凝望着深夜的窗,依旧有微弱的光挣扎着穿过厚重的窗帘,在黑暗中荧荧发亮。




“当初,父亲想送出国的是大姐。”明楼枕着胳膊:“大姐去法国学音乐,我……我还没想好要干什么。”




 




公元一九一九年,十四岁的明楼迫不及待要长大,要参加革命。十七岁的明镜对未来充满期许,美丽的少女即将收拾行囊和英俊的未婚夫一道去法国读书。




一切陡然终止。




明楼进北京趟了一回革命洪流,明锐东和他进行了一场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父亲说,你可以不必着急。
六月底,明锐东被当街枪杀。




明楼在学校踢球,他看到面无血色的姐姐跌跌撞撞跑来,全身发抖:“快回家,快回家。”




少年的明楼穿着短裤短袖运动服,满脸大汗,一身泥土。他扶着姐姐,只感觉姐姐马上就要昏倒。




父亲坐的轿车车窗全部被击碎,后座上全是血。




这多疼啊。明楼麻木地想,父亲多疼啊。




 




卧室里寂静得只剩呼吸声。两人的呼吸镇静和缓,没有睡意。明诚看天花板,他没有真正见过明锐东,只看过照片。明锐东和明楼是绝对的血缘的力量,明楼越来越像他。这种感觉很奇妙。没见过面的父亲的精神,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很好地继承。




我一定也是爱父亲的。明诚心想,他有点惴惴不安,如果父亲在,会喜欢他吗?




明锐东是整个家的支柱。明镜不说,明楼不说,家里都是父亲的影子。他在明镜和明楼的血脉里,撑起他们的脊梁。




明锐东被枪杀之后明镜一口咬定是遭遇匪徒,劫财杀人。家里不会谈论任何明锐东被杀相关,那是个禁忌。明堂的父亲和谭溯嬴的父亲帮了很多忙,幸亏有他们。明镜把明楼护在身后,尽管明楼高出她一个头——明楼绝对不能有事。为着这个原因,明镜说什么都不能倒。




 




根据明诚收集的信息来看,明锐东很可能是被日本人杀的。




巴黎和会之后各地罢工罢市罢课,上海闹得尤其凶。而且上海抵制日本劣货,一段时间之内做得很成功。六月份上海日本总领事亲自交涉公共租界工部局,要求约束反日运动。上海日厂自五月以来几乎无法开工,日货在码头无法装卸,每一日都是巨额亏损。工部局压迫上海学生联合会要求他们停止游说罢工罢市和反日宣讲,学生会差点解散。然而他们突然收到资助,搬离公共租界,进入法租界。




罢工从日厂蔓延至英法租界,水厂,电车,钢铁机工,烟厂,汽车公司,轮船码头,铁路,电话公司,最后事态发展到上海各银行钱庄停止营业。




上海国民大会通告:罢工之目的,全在推倒北京政府,徐世昌段祺瑞必须下台,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淞沪护军使卢永祥电请北京政府务必顾全大局,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免职。




六月底,明锐东死于暗杀。




法租界巡捕房取缔上海学生联合会。




商界抵制日货行动失败。




 




明诚忍不住翻身,看明楼。明楼的侧脸在幽暗的夜中仿佛凌厉孤独的雕塑。




“大哥,我跟你一起法国上学行吗?”




“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去法国。”




“我觉得,法国有我要找的答案。”




明楼没说话。




明诚的声音很低。他正在变音期,并没有成为鸭子,声音温柔地转向厚重深沉:“大哥,外滩那里的高级公园不准中国人进。门口竖个牌子,第一条说不准宠物狗进,第七条说不准中国人进,除非是那些洋人的仆人。”




明楼沉默。




“我对那些洋人充满好奇。他们可以做成许多事,他们有许多东西,中国为什么就没有?大姐跟我讲,当年礼查饭店是上海第一个安装电灯泡的,几乎所有上海人,挤到那里看电灯。老城厢拆城墙也是,城墙扒了,对着北面‘洋鬼子’的地盘,一穷一富那么刺眼。大哥,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中国,有一天真的没有了,怎么办?”




 




第二天一大早,明台发现老大老二眼睛下面都是黑的,立即告状:“大姐他们俩晚上不睡觉!”




明诚瞪他:“我们俩准时起来了。”




明台生气:“其实我也可以晚点睡。”




明镜道:“你敢!”




明楼板着脸,把一个哈欠憋回去。昨天……今天早上他们俩还是眯了一会。他身体里铁打的生物钟命令他起床背书,明诚被他的“肃肃君子,由仪率性”惊醒。




明台吃完早饭要去同学家玩,明镜上班顺路把他捎去。明楼和明诚也出门。明楼没开车,他们俩坐电车,然后步行。




好好逛一逛他们的家乡。




 




早上若非有事,还是走大路的好。明诚想抄近路进里弄,被明楼拦下。远远地走过去收粪车,平民百姓家的家庭主妇纷纷把马桶拎出来。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下水道,一天的卫生就靠早上。东南风一吹,味道扑面而来。




明诚差点忘了。以前都是他负责倒马桶的。




走在弄堂里,有些人家门边墙角晒着一些贝壳状东西,有湿有干,千万不要碰。那是刷马桶用的,在马桶里用力搅,把脏东西刮下来。刷干净马桶捞出来晾着,等下次再用。邻居间可以借着使,要还的。




早上的关头过去,街口有叫卖吃的。




“小混沌吃伐?味道鲜得来!”




“刮勒勒松脆,三北盐炒豆!”




叫卖的小贩,瘦,黑,干枯,挑着巨大的扁担,一步一步压榨自己骨髓里的气力。




 




至中午,逛到虹口菜场。虹口菜场属于庞大的室内菜场,三层楼,一千八百间店铺,食品百货家具甚至有游乐设施。漂亮的庞然大物趴在电车站旁边,老老实实看着川流的人群。菜场干净漂亮,菜场周围有些矮小肮脏的老太婆瑟缩地佝偻着,眼巴巴看向每一个提着菜篮子出来的客人。




有些人买了鱼,懒得收拾,就让她们杀鱼去鳞。这些老太婆一身鱼腥味,身上徒劳围着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围裙。她们杀鱼是免费的,只要留下鱼鳞鱼内脏,攒齐一桶去下脚回收站换一点钱。




明楼和明诚站在马路对面的电车站,默默地看她们颤抖着杀鱼。




 




虹口日本人多,穿木屐的女人小步小步行走,穿学生制服的青年坐在电车上看书。一点也不像在上海,反倒是像在东京什么地方。日本人是恬静安然的,也是温柔有礼的。有一个什么人被明诚盯得不自在,甚至微笑着冲明诚趄趄身。明诚再转头,杀鱼老太婆被日捕印捕轰走,地上还有来不及收起的鱼杂。




 




明楼从头到尾完全不发表任何看法。




明诚觉得奇怪。他生长在这里,今天好像第一次认识这里——不对。不是这样。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只是,忘了而已。




 




下午溜达到老城厢,民国三年为着拆城墙也起了轩然大波。上海县城羡慕租界繁华,有人要拆城墙,尽可能消弭华界和租界区别,同时腾出地方赶紧修路。另一部分人大骂想拆城墙的人是“数典忘祖”“破坏历史”“毁灭古迹”。这些城墙明朝就立起,差不多是置华亭县的时候。因此这些砖墙就是上海县城的历史,中国人最重历史,历史就是中国每个人心中屹立不倒破破烂烂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墙。




“闹小刀会闹太平军辛亥起义的时候,怎么没人呆在城墙里,全往没城墙的租界跑?”非要拆城墙的姚文枬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




这些城墙当年立起来是为了防倭寇,显然中国人了解中国人,挡得了倭寇挡不了小刀会太平军起义军,他们专杀城墙里的人。




 




明楼跟明诚讲当年拆城墙的事。闹了很多笑话。




反正,还是拆了。




 




明诚听得很认真。其实现在老城厢依旧落后,比租界穷得差了一个世纪。明镜警告过明诚明台,不准进老北门。明诚笑:“大姐是关心心切。她都忘了,我是老北门里走出来的。”




明楼突然对着明诚笑了。




“回去这段时间好好准备一下,你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明楼抬起手,稍一犹豫,还是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跟我去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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