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哥哥的小太阳是个小羊驼

【楼诚】知是此身

满心欢喜

千江有水:

原著向,人物属于张勇老师,楼诚属于彼此,错误属于我。




知是此身


明诚从莫斯科回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瓶伏特加。


他此行扮成一个探亲的游子,带着一只皮箱和一只手提包。结果路上出了点变故,随身物品都被火车站扣押了,只有这瓶酒,被裹在厚重的毛皮大衣里,躲过了搜索。


酒是阿廖沙的母亲硬塞给他的。她是个矮胖的老太太,有一头雏菊一般的银发和西伯利亚平原上的冰盖一样的灰色眼睛。她的阿廖沙是明诚在伏龙芝的同学,两年前一次野外任务中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请你把它带到法国去呀,”她轻轻地说,从酒柜里取出一瓶伏特加,“阿廖沙早就想去法国,说他想看看建立过巴黎公社的国家是什么样。”


明诚轻轻叹了口气:“我会带它去公社墙。”


从巴黎北站下车的时候,明楼在站台接他。他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远远地站在接站的人群背后,看着他的年轻人抱着一团毛茸茸的大衣,钻过人群,迈着欢快的步子跑过来,停在他面前,拨开手里的皮毛,露出半截酒瓶,偏着头,笑得像个孩子。


“顺利吗?”他问。


“东西丢了。”明诚坦然地说,“人没丢。”


“小东西。”明楼低低数落一句,抬手给他抹了抹额发上遇冷凝结的露水。他们搭乘巴士回到位于第五区的住所,途径市中心,特意下车去了一趟那道灰色的矮砖墙。明诚把伏特加轻轻放在地面上。殷红犹存,百年前曾有人在这里战斗,无产者的先驱和拉雪兹神父一道,永远长眠于此。


他们在公社墙前默立良久,然后动身回家。明楼只问了阿诚一路行程,旁的概不多问。他们的谈话很少涉及明诚在苏联那段经历,明诚自己也鲜少提起。这是他们少有的未曾共同承受的一段经历,他们各自在对方生命中的空白,而这段空白期,显然让他们得以拉开距离,更清楚地认识彼此。


这在一切之前。一切还没有发生,一切都即将发生。他们还在并肩战斗,他们完全接纳彼此的信仰。他们有决心一生投入到黑暗中去,他们还远没有见识过这黑暗的全貌。他们还在法兰西的大地上,文字和枪都自由,血色都浪漫。




这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巴黎上空仍笼着青灰色的冬气,几只乌鸦呕哑而过,天色欲雪。一个月前,明诚接到命令,赴共产国际总部安排通讯工作,因而错过了与明楼共度新年的机会,但他带回了一张照片,因为是夜间,人脸照得模糊,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烟花下,年轻人的一排牙齿和被映亮的眼。


而这一个月间,明楼这边也蓦然惊变。上海市维新政府给他寄来委任书,诚邀他回国担任经济司顾问一职,随后,军统和组织的任务也分别抵达。经过几个不眠之夜,明楼独自为自己和阿诚下了断决。等到明诚回来,得到的只是一份命令。


“明诚同志。”明楼说,“这是命令。”


“今年九月,我们就要回国去了。”


明诚安静地听他讲完,沉默不语。他笔直地立在明楼面前,眼神剧烈抖动,像压抑着一座火山。明楼望着他,终于打破了上下级壁垒,抬手按住年轻人的肩膀,可是被明诚不耐烦地甩开了。


明楼没有恼,相反地,他深深地理解他。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身份转换,他自己尚且一时无法接受,遑论更加年轻锋锐的明诚。对伪政府官员身份的抗拒更甚于对危险的担忧,他们都是明枪暗箭里走过的人,不惧危险,可没有人甘心投入黑暗与污泥。


他年轻,优秀,前途光明,可这是自绝于暗夜。


明楼知道这种痛苦无法开解,只能靠明诚自己慢慢消化,于是暂且转移话题,叫他去做晚饭。明诚毫无悬念地拒绝了他,继续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叹了口气,坐在明诚旁边,年轻人立刻站起来,坐到餐桌边去了。


他顺便从橱柜上取走那瓶伏特加,又去厨房找来两只玻璃杯,开瓶,给两个杯子分别倒上。却不招呼明楼,一杯放在餐桌另一边,另一杯拿起来,仰脖灌下。


明楼轻轻叹了口气,这人这么大了,还总是一副孩子气。明明在跟人赌气,心里又软得不行,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走过去,坐在明诚对面,端起酒杯。


伏特加烈而刺鼻,似乎发酵了俄国最冷的风和冰雪,通过喉咙流过胸膛,又像火一样炽热。明楼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地抿,但明诚似乎习惯了伏特加的烧人,一杯接一杯。


很快,他的脸上泛起酒意,双眼通红,望着明楼,声音嘶哑:“为什么不告诉我,在做决定的时候。”


明楼平静地与他对视:“你怎么选。”


年轻人抿着唇,似乎有眼泪要流下,但是没有。他的目光抖动着崩塌,同时又有什么更加巍峨的东西在眼中轰然立起。他躲开明楼的视线,伸手去够酒瓶,却被明楼一把捉住手腕。


“别喝了。”


“我能喝。在伏龙芝的时候,每次冬训,都会带一壶伏特加。”明诚说,他的声音开始飘忽。零下二十几度,卧在雪地上打伏击,实在冻得受不了就喝一口。胸膛肺腑里烧起一团火来,身体四肢还是冻得发僵。每次拧瓶盖的时候都要注意瓶口干燥,否则就会被冻住。
“喝完也不会醉,还能瞄准,手不会抖。”


他也讲休息日时,军校的小伙子们花许多时间在森林里伐来松木,堆在操场中间,燃起篝火。他们围坐在篝火旁,喝酒,吃碳烤土豆,唱欢快或悲伤的歌。


“好了,阿诚,”明楼说,“这不是苏联,没有那么冷。”
明诚沉默地点头,听话地放下酒杯。


时代的暴风雨席卷衣襟,他早就决意奔赴死路,任何苦难和摧折都不会阻止他的脚步。可当国难与污名一同压在最坚硬的脊梁上的时候,必须允许他释放出最后的悲鸣与呜咽,空无一物的坦荡胸中,才能盛下日后所有质疑、拷问和眼泪,才有空间,去安放那些,将会在这条死路上永远失去的人。


明楼明白,他给阿诚这个空间,让更多光明、更多人活在他心里,所以独自做出回国接受任务的决定。他知道如果与明诚商议,也会做出别无二致的选择,但选择所带来的后果,会被小孩全部一厢情愿地背在身上。


早在四年前的那场大雪里,他就明白,即使有自己的存在,明诚始终是个孤独的人。他怀着一腔孤勇,像一条冰封的河流,担负一切,冰层下波涛汹涌。


现在,他的河流悲伤地流淌着,如同将在初春融化。
“这瓶酒是阿加塔给我的,”明诚轻声说,“她儿子阿廖沙,以前我们一群人里边,他最能喝酒,还说从小就是抱着酒桶长大的。我们都笑话他吹牛,后来去了他家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家就是开酿酒作坊的……但那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他深深埋下头去,用手抱住头。


“想想阿加塔,大哥。”他喃喃地说,“大姐,明台,你,还有我。”


“阿诚!”明楼厉声打断,“你早该知道的!”


“我们也会消失的。”明诚突然抬头,直直地望着明楼,他的眼睛清冽明亮,像冰雪覆盖的贝加尔湖。


“但我们终归存在过。”明楼说。


那一晚,一瓶伏特加被两个人分完,酒不醉人,人自已醉。烈酒在胸腹肚肠里滚滚燃烧,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将一切软弱与悲切化作飞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可以被容许的醉酒,从此往后,即使再痛,再煎熬,都要保持绝对清醒。


明楼以指节击杯,打着节拍,低声哼唱着,语音模糊,依稀是俄国歌曲《喀秋莎》的曲调。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藏着爱人书信的年轻姑娘,在高高的河岸上唱着歌,她那在远方战场上的年轻人啊,还会回来吗。


明诚听不清楚,凑上前去,却被明楼一把揽住了肩膀。他手臂的力道非常强硬,勒得他骨头生疼。他们之间距离极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对方混杂着酒气的滚烫呼吸和胸腔里跳动的炽热心脏。


明楼的声音逐渐清晰,坚定,曲调高昂。他的脸上暴出钢丝般强劲的青筋与血管,眼眶通红,声音里逐渐带出颤抖的哭腔。


俄国民歌的曲调里,他在唱一首古诗。


“汉家旗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明诚想起少年时看的侠客小说,侠客远行之前,浮三大白,击铗长歌,从此江湖路远,再无归途。




那失态的一夜,此后双方默契地谁都没有谈起。好像他们从来都清醒无畏,从未有过彷徨,也未有过软弱。但无论如何,在日后,他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一九三九年九月,他们登上回国的邮轮,从此在那片血脉相连的土地上身披伪装,背负污名。在那里,他们失去了姐姐,送走了小弟,看着许多人死,又看着许多人蝼蚁草芥一样活,丢掉了一切可以思念和牵挂的人和事,唯剩彼此而已。连这座生养长大的城市,也和他们势不两立。他们没有根,是漂泊在楼宇与弄堂之间的孤魂。


孤魂野鬼最怕的是忘了自己是谁,因为他们没有归处,也没人会在步入歧途时唤他们回家。而所幸他们两个还在一处。他们非常相似,又彼此不同,那些相似让他们能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不同让他们生命里有个位置可以容纳对方。


不至于在滚滚洪流里丢失。


他们想过汉奸的污名会使整座城市与他们背离,但没料想到如此彻底。一九四五年,他们离开上海,前往苏联。离开上海是无奈之举,生他养他的地方现在容不下他。胜利日后,甚至来不及享受黎明的喜悦,审判的风声已经传来。新政府烜赫一时的高层们死的死囚的囚,他明楼明诚也算不得特殊。民愤难平,军统间谍的身份是说服不了人的。


明楼从蓝衣社时期为戴老板工作,这许多年功劳卓著,于是高层一道命令,命他们隐藏身份,以外交人员身份前往莫斯科,在内战中争取苏联对国民党的支持。又发一纸公告,称明楼明诚通敌叛国,现已伏法。国民出于义愤,毁其尸身。


公告刊登出来的时候,两个名义上的伏法者正乘火车经淮海线。河南境内,火车停靠,戴鸭舌帽的年轻男人将一张法币递出车窗,买一份报纸。他翻开那一版,噙着笑,推到对面年长者面前。


明楼扫了一眼标题,轻轻地合上了,指着年轻的,压低声音说:“人多眼杂。”


明诚笑了起来,把报纸卷成筒,在手里把玩着,眉梢飞扬。小报童攥着钱跑远了,火车启动,拖起隆隆浓烟,渐次滚过远方深青色的山峦。


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明楼凝视着窗外,明诚只能看到他被逆光分割的侧影,和烟灰的天色。好像五年前废弃的天台上,日光向晚,明楼背对着尚在惶惑中的幼弟,说,我爱这座城市。我生于斯,长于斯,最终也将埋于此。


他风衣的后摆被烈风扬起,坚硬地,挺括地,像鹏鸟张开的巨翼。




离开上海那天夜里下起了雨。


明诚撑着一把黑伞,拎着只装了几件衣物的藤箱,与明楼一起登上北上的火车。他先一步踏上阶梯,向明楼伸出手。明楼没应,一只脚踏上阶梯,另一只脚站在月台上,隔着冬季灰白的冷雨,最后一眼,望向模糊不清的故乡。


千里长河,万家灯火。


那一眼明楼看着上海,明诚看着明楼。他明白那一眼的广袤与遥远,好像很多年前,巴黎拉丁区公寓的书房里,他们注视着一张简笔勾勒的中国地图。又像是更久远的时候,在苏州的老家,雨打屋檐,明楼铺开宣纸,悬腕执笔。阿诚守在桌角帮着研墨,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他落笔,“是处青山可埋骨”,蚕头燕尾,是厚了三分的曹全碑。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将明未明之时,火车驶出了那片冷雨。北方的冬天是没有雨的,只有雪和烈风。


他们转了一次火车,又乘汽车至满洲里,在这里过境,进入苏联。天气渐寒,他们再次离开国土,并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时光。




当年在北站送行时,明楼曾说,终有一日,你会成为高飞的鸿鹄。


苏联之于明诚,是驯鹿颈间的铃声,雪狼踏过雪地松枝的轻微声响,水声清晰可闻的冰河。他在那里端起枪,练成了真正的军人的骨。


他一生辗转流落,上海给了他生命,巴黎给了他信仰,莫斯科给了他独立的灵魂。这些振奋或悲辛的辗转最终造就了完整的明诚,并且无论何时何地,不改此身。


他坚定地成为他自己,并有人始终在身边与他同行。


一九三九年,在莫斯科与旧时战友共度新年的时候,一群年轻小伙子喝酒放烟花,闹腾到后半夜。夜空冷落之后,酒劲上头,开始各诉苦衷。


他们这些战友,曾一起伏冰卧雪的,也一起在宿舍里藏酒在食堂后厨里偷食物的,经过一轮磨难,又有许多变故,零零落落,已少了许多人。其时欧洲大陆也不太平,德国虎视眈眈,各国祸水东引,苏联悬在内忧外患的深崖上。


小伙子们说着说着,开始借着醉意唱歌,关于战争和爱情,关于开遍天涯的梨花和波光粼粼的河流,那个藏着爱人书信的年轻姑娘啊,她还在河边唱着歌等吗。


明诚一直安静地听着,突然推了酒瓶,说听我来唱一首。


酒杯碰撞和北风吹雪的声音里,他就着刚刚唱过的民歌曲调,唱了一首古诗。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小伙子们听不懂中文,问他是什么意思。


明诚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你的存在终究会被别人理解并铭记。”


此身尝得一知己,纵行千里不堪难。




征召回国的消息是和淮海战役的捷报一同传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通过秘密渠道发来信函,邀请他们回国参加政治协商会议,并帮他们安排好了回国的渠道。信函上对他们的称呼是“同志”,这说明他们参会的身份已经明确,是个站在阳光下的共产党人了。


明楼捏着信函,手微微颤抖,一滴眼泪砸在金丝边眼镜上,在镜片上颤抖着,迟迟不肯滚落。他喑哑着嗓子,反复说,回家了,回家了。


那天晚上又是一瓶伏特加,他们再次喝到烂醉,只是明楼没有再唱那支歌。到最后,明楼彻底醉了,明诚还保持着一点清醒,他让明楼把头靠在自己膝上,轻轻环着,像在哄一个孩子。


他拥着明楼,想起这些年的零落漂泊,又想起在巴黎时的风发意气。那时他们还年轻,担得起爱,担得起峥嵘和生死,现在他们好像什么都担不起了,又好像可以把一切都承在肩上。


明诚想,什么都不一样了,可他们终究还在。


三个月后,他们安排好事务,乘火车横穿西伯利亚,再经东三省去往北平。


踏上满洲里土地的那一刻,明诚紧紧握住明楼的手。当时正是深夜,有人在侧,头顶星河万顷。


此身何幸,此身终归。






又写完一篇原著向,给祖国母亲献礼


特别感谢我的小宝贝林小鱼@一条小鱼儿 和一节文院课提供用喀秋莎唱七言诗的设想


在旅途中,下铺小朋友吵得我思维混乱,仍要保持微笑


手机排版好烦啊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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